湖南湘西凤凰古城的逻辑

      边城的事，不止边城。记者近期采访的一处处现实纠结，其中所涉的利益各方，都各有一套各自的逻辑。当下中国，比一味指责更需要的，是洞悉逻辑后的理顺、创新与进发。

    刚过完周末，金老板就只能坐在自家的米粉店前发呆。

    两年前，这位河南人听老乡说“凤凰古城里钱好赚”，就卖了老家的铺面，赶来古城卖“苗家米粉”。

    他在回龙阁租了个“旺铺”，距离古城中心的虹桥不过百步，年租金10万元。他原本想着“大投入、大回报”。想不到，刚赚了两年钱，生意就不好做了。

    这个周一的早晨，直到9点半，他才迎来第1位顾客，要了碗牛肉米粉和1根油条，共14元。金老板机械地下锅煮粉，之后便又呆坐在门口，无所事事。对面的那家卖苗族服饰的店铺，10点多，尚未开门。

    外面有点雨丝，石板路上有些潮，烟雨中的吊脚楼和灰墙乌瓦，应是最美的时候，但游客却稀稀拉拉的，经过米粉店门口的，很少往里望一眼。

    金老板想起不久前的清明节，古城开始收门票之前的最后小长假，同样下着雨，门前的石板路上的情形，是“堵着走都走不过去”，他形容人多时，双手不自觉地，在空中快速挥舞了一下，难得地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那几天，他的小米粉铺，总是挤着人，站着等位，或是坐在塑料板凳上和人“拼桌”。

    从4月10日凤凰古城开始收门票起，虽然官方多次对外表示“影响不大”，但对金老板来说，这显然是件大事。

    至今，他也不理解其中的逻辑——怎么也不商量商量？

【一】

    当地官员告诉记者，在门票新政实施之前，由分管旅游的副县长蔡龙主持、古城商家代表参加的座谈会，不下10次。

    但金老板从未受邀参加过，在正式收门票之前，他竟也没听到什么风声。

    他对此觉得不高兴，于是在收门票之后，和周围的商铺一起参与过一次“抵制”——集体闭门歇业，但无奈人心不齐，总有人熬不住高昂的租金，偷偷开门营业。

    租金是已经付过的，金老板关了一天门，也只得重开米粉铺，但刨掉租金和成本，平日里一天赚不到百来块，有时候还亏本。

    于是，近日他见到“政府的人”的时候，采取了“不合作”的态度，似乎，想把怨气撒在对方身上——

    5月4日，五一假期刚过，有穿制服的人挨家挨户上门，隔着米粉的大锅，递过来厚厚的一沓纸，是一份调查问卷。问卷之后，有意愿书，对方问金老板愿不愿意搬出古城，到城北新建的民俗园去，能免除1年租金，2年的税金……

    金老板想都没想：“不愿意！”几乎是喊出来的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几个问题，他都没仔细听，“反正，都不愿意”。

    这几天，他问了周围的店铺里的河南老乡，大家都是如此，不愿意填问卷，也不愿意走。

    其实，金老板根本不清楚，对方所说的民俗园，究竟在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但他心中认定，那里没人、没生意，即便免租金免税金，也是“等死”。

    早在2005年，凤凰民俗园项目便开始运行，当时计划打造成“全国最大的民俗旅游城”，要通过扶持凤凰民俗园的建设，“再造一个凤凰古城”。

    民俗园在城北，靠近汽车站附近，步行到古城中心，大约10来分钟。成片的仿古建筑，簇新的白墙乌瓦内，尽是钢筋混凝土。那附近已经开了不少饭店和宾馆，但却少有游客。

    但在副县长蔡龙看来，市场是可以进行人为引导的。

    据他介绍，按照县政府的规划，民俗园等地将成为一个全新的功能区，内有新的购物中心，很快就将投入使用；今后会整合旅游线路，引导旅游团到此游览。

【二】

    当地政府收门票的最终目的，是 “让文化回归”，是想要“挤出古城的经济泡沫”，让古城从“过度商业化”中解脱出来。

    因此，县政府正在为古城商铺的“鼓励目录和限制目录”征求意见，“鼓励目录”主要集中在文化产业领域，比如一些有特色的临江客栈，和已经形成产业带的酒吧，若能就地升级转型，政府将根据产业规模给予1万元至2万元的资金扶持，并在两年内给予相关奖励；而“限制目录”，包括餐馆、小客栈等，一些家庭旅馆、小餐馆和特产副食店铺，将被鼓励搬出古城。

    当地政府在多次媒体见面会上，都表示过古城内商铺“数量只减不增，鼓励商家就地转型”。

    但即便曾经是当地公务员的杨老板，也说不清楚“目录”的标准究竟是什么。

    有人告诉他，他的客栈属于政府“鼓励转型升级”的范畴，若升级改造成规范化的 “酒店式服务”，便能领到政府补贴……

    什么叫规范化？他反问记者。

    有人说要建消防楼梯。他伸出手指，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：这房子好几十年，就是这样一个布局，这么小的空间，怎么可能再建一条楼梯？

    还有人说，要和隔壁打通，让小客栈规模化联营，成为“临江大宾馆”。他双手一摊，根本不可能，租金不同，定价不同，房间标准也不同，没人愿意联营。

    和“目录”相比，杨老板显然更操心当下的生意——收门票之后，只有5月1日当天，全客栈爆满，其他时候，总是有空房，而旺季临江房的最高房价，从700元降到300多元，到了工作日，房价降到100多元，依旧住不满。

    古城里大多数的临江客栈，都会做一块黑板，写着“今日临江有房”的大字。在以前，只要把黑板放出去，便会有客人蜂拥而至，房间满了，便把黑板收回来；但如今，不少客栈一天到晚，都将那块黑板挂着，成了常态化的招牌。

    和金老板一样，他也怀念收门票之前的日子——去年“十一”，总人口40万出头的凤凰县，挤进了约60万游客，客栈日日爆满，游客竞相出价。

    看如今，是盛况难再。

【三】

    金老板想过，跟房东商量商量调低点房租，否则照这个状态，干满一年非亏本不可。

    房东不肯，他便考虑着把米粉铺转租出去；隔壁一家咖啡馆已经贴出了整栋转租的红纸，可惜无人问津。

    生意难做。

    当地官员告诉记者，已经在古城内设置了87个监测点，对古城区内各种业态进行两个月的监测；只要商家愿意成为监测点，政府便会派人全天候监测经营水平，监测结果将有助于决策。

    但很少有商户愿意接受监测，却多乐于倾诉和抱怨。

    日日在沱江上划着桨，教游客们呼啸着山歌的船工，一听收入问题，便仰头看天，说：“哪个知道以后会怎样嘛？”

    前不久，沱江下游的船工们在县城沱江镇人民政府的组织下，组建了公司，选出了董事会，政府计划让“农家船融入市场化经营”。农家船将由凤凰古城景区旅游管理服务有限公司统一经营，统一售票。据报道，纳入整个景区管理后，农家船每年有5万元的保底收入。

    凤凰古城周边的景区，则更冷清了一些。

    贵州松桃县的苗王城和湖南吉首市的德夯苗寨，在凤凰古城收门票之前，一直是当地旅行社“周边游”的首选。如今这两处苗寨，游客锐减；古城里的旅行社，见周边一日游生意不好，开始努力推销相对便宜的“篝火晚会”。

    凤凰县内的南方长城景点，曾经也是众多旅行社的必到之处，如今门可罗雀，原本摆地摊的村民，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在附近苗寨表演的艺人，大多来自松桃县正大乡，穿着苗服唱歌跳舞，这原本是一份不错的工作，一天只需表演1个小时，每月有4000来块的收入。如今，歌舞团的年轻人小田，正计划着去北京，或是上海打工。

    依靠古城旅游为生的人们，几乎没人欢迎“门票新政”。而凤凰县40多万人口中，以旅游业为生者超过15万人，旅游业对于全县GDP贡献超过80%。

    他们不知道收门票的原因，追问得紧了，便喃喃地说自己的理解：“政府想赚钱吧。”

【四】

    当地政府始终否认，收门票是“为了增收”，而是为了将凤凰古城旅游资源整合、规划、提升。

    当地政府官员给记者的具体解释，是此前“景区景点无序开发，凤凰古城保护压力巨大”。而收门票之后，将会从门票收入中支出古城维护费，其中50%用于古城资源保护等基础设施建设，30%用于古城绿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，剩下的20%用于对迁出古城的居民和商铺奖励，以及商铺转型、宾馆客栈升级等。

    另外，从这个“五一”开始，古城内的第一家免费公厕正式为游客服务，与免费厕所项目同时启动的，还有城区8.5万平方米人行道改造；沱江游步道、污水管网、标志标牌、休息设施、背街小巷亮化、景观灯及环境整治等旅游设施建设，总投资为2800万元。

    当地宣传部提供的材料中指出，凤凰古城曾经因为国道穿城而过，进入景区即收取门票在操作上困难较大，因此导致长期以来存在低团费和欺诈宰客现象，导游带团购票率不到40%，游客到了凤凰不能充分领略古城文化内涵，损害了广大游客和依法组团旅行社的合法权益，给古城环境卫生、治安消防、文物保护等管理带来隐患。

    因此，在2012年国庆高速公路通车，车辆不再穿城而过之后，政府决定进入景区便需购票。

    材料中还引用了平遥古城的例子，指出平遥和凤凰“同属全国历史文化名城”，前者早已采取进入景区即购票的做法，票价水平为平时150元、春节期间160元。

    另外，当地政府认为，148元门票并不属于“新定价”，而是2012年3月湖南省物价局已审批的，凤凰古城区内沈从文故居等9景点的正式门票价148元，因此“不属于涨价，没有听证”。

    据介绍，148元中，政府收取资源有偿使用费、旅游宣传促销费和价格调节基金等合计33元，三成归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，七成归凤凰县政府；另外，148元门票中包含营业税、城建税、教育附加等税费，共计4.884元。

    在凤凰县委副书记赵海峰看来，新门票中包含凤凰古城，以及南华山国家森林公园 （后者原票价128元），政府依旧在其中收取33元，相当于放弃了后者“两费一金”，“政府做出了牺牲”，赵海峰说。

【五】

    有人质疑，2012年凤凰县的旅游带来50多亿元的收入，财政收入，也突破5亿元大关。如此，还不够保护古城、规范开发？

    当地官员解释，2012年从门票中依法提取的“两费一金”，不足2000万元，而古城内的文物保护、消防整治、夜景亮化、街巷保洁、基础设施建设维护的资金所需，不低于5000万元。

    县委宣传部给记者的材料中称，凤凰人均财政收入不足全国平均水平的1/9，财政支出不足主要依靠上级财政转移支付。

    凤凰，名声在外，却依旧是国家级贫困县。

    有意思的是，据媒体报道，凤凰古城文化旅游投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叶文智和当地政府，正计划在古城的7公里外，投入50多亿元，打造一个包括高端会所、五星级酒店、农耕文化设施的新城，名为“烟雨凤凰”。

    当地政府官员称，“烟雨凤凰”将是一个文化产业城，在建筑风格上，或许会采用更多民族元素。

    根据“鼓励目录和限制目录”的征求意见稿，一些属于限制目录的商铺餐馆，未来的“新家”可能便是“烟雨凤凰”。

    当地政府表示，“烟雨凤凰”项目与古城收门票无关，而主要是为了缓解凤凰古城目前承担的过多压力。

    确实，凤凰古城近年来拥挤不堪，早已没了边城小镇的宁静。

    不少吊脚楼是新建的，刻意将木桩打进江水里；通往沈从文小屋的道路不复清幽，开满了各类饭店；而店铺层层转包，租金一天天贵，物价一日日高，本地人若不做点小买卖，几乎承担不起在凤凰的生活成本；于是，人们都想从外地游客身上“抠”一点，抠是本地话，意思是小骗小诈……

    不少本地人，在前些年参与过客栈和商铺经营之后，大多将店面转让了出去。

    客栈生意并不好做，古城里不仅房租高昂，而且水电费居高不下，“只靠旺季的时候狠赚一笔。”隆小方说，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，两年前也曾在沱江畔承包过客栈，长假的时候临江房最高卖到800元一晚，比平日猛涨3倍；淡季的时候，她也得到古城里拉客，空闲的时候也当几回导游；偶尔厌烦了，也会故意把所带的旅行团甩开……

    隆小方如今在古城外的照相馆打工，生活已经和古城旅游脱离了关系，但她不大相信——

    即使收了门票来维护古城，或是又建了新城，这些问题就能解决了？

【六】

    或许，如同济大学教授阮仪三所言，“收费本身不足为怪，关键在于政府是否把钱用在刀刃上”。

    阮仪三早年曾为凤凰古城出谋划策，并推动其申报国家级景区。

    他建议，今后凤凰可效仿杭州的做法，公开相关收入总额，以及每年分配使用的走向，并加大古城镇保护的投入。或像周庄、乌镇等地，明确从门票收入中划出专项经费，用于每年的古城镇保护性修缮。

    凤凰的门票收入如何使用？至今，当地政府的说辞依旧笼统——用于古城保护、管理维护、宣传推介及基础设施建设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，若想要游客和商户安然接受“收门票的代价”，或许在客栈管理、导游管理、古城居民商户的管理补偿，以及各类旅游项目的监督等方面，都需要当地政府的开诚布公和不断探索。

    至少，在决策之前，尽可能多地 “商量商量”。